文言文學習與國語文能力的正相關聯,每次在台灣社會上演文言/白話之爭時,總被作為支持文言文原有比率者用以辯護的論據之一。這其實是一個未經檢證的論述,卻被這些擁護文言文者視為點亮學子國語文能力的魔法石。果不其然,最近這陣子的文言與白話之爭,這個論據又再次出現在幾篇討論文章、懶人包中。是的,我們很可以理解,只要能扣住「語文能力」這種看似能夠評測,且是學生能帶走的必須能力,文言文就能夠在現行甚至是未來的國文課程中,保留下來。
每每看到這樣的說法,我就會回想起,在大學通識課程上收到的一份作業。那是一份三張A4紙訂在一起的文件,行距、文字大小應該都沒有特別調動。不過,當我開始瀏覽這份作業時,很快就注意到它的特別處。這是一份三頁不斷句、不分段,只在最後一個字後用了一個句號的作業。對的,作者從頭到尾都只使用逗號,一路寫到最後一個字才使用了那寶貴的句號。我好奇地向這位同學問了一個問題:「你知道,你這樣寫法,中間都不使用句號也不分段代表什麼意思嗎?」她搖搖頭表示不清楚。上課的時間很緊迫,我沒有再多的空檔能加以說明,只能告訴她:「這樣代表妳整份三頁的作業,只有一個非常長的『句子』,知道嗎?我必須不停頓的從第一個字,橫跨三頁,念到最後一個字才能停下來。」我其實滿後悔沒有仔細講解,我應該花一整節課的時間,與全班同學一同檢討這份作業所透露的寫作問題。也因為這樣的懊悔,讓我每每看到,「倘若刪減文言文課文比例,學生語文能力該怎麼辦」這種說法,就會特別嫌惡。
我舉的這個例子,可說是「特例」;是特別集大成的例子。也就是說,這位學生的寫作,其實是反映了我從其他不同學生文字表述中所看到的各種問題。譬如說,不會寫「一個句子」;句子總是寫太長;寫長句導致主詞被置換為不對稱,甚或消失;不知道如何分段;不會使用標點符號,諸如此類。是的,從高中進入大學階段的學生,基本語文能力之低落已如此般。我實在不大能理解,那些第一線的教師、學者專家,如何還能以挽救語文能力之由,呼籲不能再刪減文言文的比例。甚至我還懷疑,你們究竟是怎樣操作語文寫作的教學?因為,我在大學第一線接觸到的這批學生,就是在文言文比例還維持在您們滿意的標準線上所訓練出來的。而他們的語文、寫作能力,絕對不是這些擁護文言文者能想像的。你們所想像的,是能夠立基於身後文化、國學底蘊上的語文溝通能力;然而,現實是,學生既無法承接這套文字傳統,亦遺落了最基本的寫作、表意方法。
進一步推想,扣除「大學生」這個龐大群體,那些無法進入大學教育者,他們的國文、寫作能力會是如何?如果,連現階段已經能接受大學教育薰陶的學生,都無法寫出通順達意的文字,那麼在這群體之外的其他人又會面臨什麼樣的問題?而寫作這種基礎能力,難道不是國民義務教育必須培養,交付給國人的「帶得走的能力」嗎?更甚者,這還只是「寫」的面向,聽、說、讀這幾個層次,屬於「溝通能力」的部分,又會是如何呢?
我之所以無法同意支持文言文陣營者的這種說法,就是出於自己在教學現場目睹的,學生寫作之慘況。誠然,這問題並非完全出於語文種類「比例」,而應該是選文種類、方向,乃至於更龐大複雜的「學習表現」、「學習內容」,以及由此串聯成體系的「教學目標」。也就是說,需要共同重新檢討的,更應該是現行國語文教育的整體綱要。其實,關於這次文白比例爭議的諸多討論,已溢出了原本設定的範疇,更多意見所表達的其實是對國語文教育的不滿和失望。回想自己於國、高中時期的國文課,其實是包含了中國文學史、國學常識,以及通過特定內涵、形式,譬如抒情、貶謫、傳道的古文,傳授特定且偏狹涵義的美感、文化與道德教訓。這樣看似包山包海,卻有偏重某端的知識量,是否該全數編入基礎國民的教育空間中?以及,「語文、文學、文化」三個面向,是否有能力養成的優先順序,如何能編製出一套平衡的教學綱要,供予學習?我認為這應該是在文白爭議背後,更值得探究的課題。
質言之,現行的國文教育無法培養學生基本的,透過文字、書寫與他人溝通,並能精確表述自己意見的能力。這般情況,每天都在大學教育現場中上演。只要有開設以「文字寫作」形式的作業,就是如此。更遑論在大學場域之外的地方,文字運用和書寫能力,會是怎樣的景況。然而,我們是否能將此困境全數歸咎於「文言文比例過高」這端?刪減其比例,增加白話文文章,是否能夠使我們看到解決之要方?這都還有待進一步討論。甚至,我其實更希望看到的,是那些中文系專業者所提供的解方。當然,那些參與連署的中研院院士、大學教授等,如果有更好的辦法,我也十分樂見。可惜沒有。他們在意的永遠只是「文言文不能刪減」,既無法提出具體理由,又只能以個人美感經驗、體悟與文化傳承為其標榜。在我看來,「文言文教學和語文能力關聯」,就似一句咒文,好像念了就會靈驗般。每每聽到這樣的論調,我就會想起那份三頁沒有斷句、分段的作業;它提醒了我,當你們還在呢喃這句咒語時,國語文這座「屋宇」,早已破爛不堪,亟待重修。2017/09/15(作者:嚴象胥/轉自《極光電子報》)